更新时间:2025-12-30

铃声响起,我夹着教案走进教室。
四十五双眼睛望向我,里面混杂着熟悉的情绪:例行公事般的等待,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,还有几个座位后排习惯性的放空。我的目光扫过他们,心里那根绷紧的弦,又沉了一沉。这节课,我们讲作文,讲“如何描写春天”。
我翻开课本,清了清嗓子,开始讲述。“描写春天,同学们,我们要调动多种感官。视觉上,看到柳树发芽;听觉上,听到小鸟鸣叫;嗅觉上,闻到泥土芬芳……”我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,平稳,清晰,如同过去十年里每一堂类似的课。我板书,我提问,我叫起几个名字。
回应我的,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是几个标准答案的背诵,是大部分学生的沉默聆听。课堂像一口运行良好的机器,我按动按钮,他们给出反应。但我知道,那口机器深处,是古井般的沉闷。春天,窗外真实的春天正在萌动,但我们笔下的春天,却来自我口中的定义和课本上的范例。
那个叫小林的男孩,又在偷偷画漫画。我走过去,他慌忙用作文本盖住。我叹了口气,没说什么。我知道,他的画里,有比作文生动一百倍的想象力。但我不知道,如何把那口井里的水,搅动起来。
直到那个下午,我参加了学校的教研会。会上,教学主任反复提及一个词:“二三四”模式。我听着,手里转着笔,心里有些抵触。又是新模式,新概念。这些年,听过太多,从小组合作到翻转课堂,往往热闹一阵,又复归沉寂。我的课堂虽然沉闷,但至少可控,至少能保证把知识“传递”下去。
散会后,主任叫住我。“李老师,你的语文课,尤其是作文课,学生基础打得最扎实。这个模式,我想先从你的课堂开始试点,你看怎么样?”我看着他期待的眼神,那句“我再想想”没能说出口。鬼使神差地,我点了点头。
回到家,我重新翻开学校发的学习材料,盯着“二三四教学模式”那几个字。材料说,要转变观念,要把“教师想教、爱教、乐教”转化为“学生想学、爱学、会学”。这些话,像一根细小的针,轻轻刺了我一下。我回想小林盖住画纸时慌张的眼神,回想那些整齐划一却毫无生气的作文开头。或许,这口井,真的到了该破一破的时候了。
哪怕只是投下一颗石子,听听回响。
我开始认真地、带着疑虑地研究这个“二三四”。
它不是魔法,没有许诺立竿见影的分数飞跃。它更像一张清晰到近乎冷酷的课堂结构图纸,把原本属于我的四十分钟,进行了硬性的、比例上的分割。
所谓“二”,是指一堂课的开头,大约二十分钟。这二十分钟,不再是“我的舞台”。我不再负责把知识咀嚼碎了喂下去。我的任务变了:创设一个情境,抛出一个真实、具体、略带挑战的核心问题,提供必要的资源支持,然后,把时间和思考的空间,彻底还给学生。
以那堂“描写春天”的作文课为例。我不再讲解“多感官描写”。上课铃响,我打开一段只有自然声音的音频:溪水流淌,微风拂过树叶,远处隐约鸟鸣。播放完毕,我告诉学生:“这是学校后山清晨的声音。现在,你们的任务是:闭上眼睛,仅凭这段声音,以及你对后山的所有记忆和想象,在十五分钟内,写一段文字。
要求是,不让任何人直接‘听到’你笔下的声音,却要让他们通过你的文字,‘看见’或‘感受到’那个场景。”
教室里一片寂静,然后是细微的骚动。有人皱眉,有人若有所思地拿起笔。小林,那个爱画画的男孩,破天荒地没有开小差,他盯着黑板,眼神有些发亮。
这二十分钟,我在教室里巡视,脚步放得很轻。我看到有的学生抓耳挠腮,有的文思如泉。我不再是答案的提供者,我成了他们思考过程的观察者,个别瓶颈处的点拨者。这种角色的转换,起初让我无比焦虑,手心冒汗。我总想介入,总想“帮”他们一把。但我忍住了。我必须相信,这片沉默的、酝酿着的时空,是有力量的。
接下来的“三”,代表约十五分钟。这是小组协作、探究、争论的时间。学生们带着各自或完整或零散的初稿,聚成小组。他们的任务是把个人的发现、困惑、零碎的灵感,在小组内碰撞、拼接、质疑、补充。我听到一个小组在激烈讨论:“写‘风把树叶的影子吹碎了’,是不是比写‘风吹动树叶’更好?
”“能不能用皮肤的感觉写声音?比如‘那鸟鸣声很清冽,像有凉意溅在脸颊上’。”
这时,我的角色又变了。我从观察者,变成一个更具针对性的引导者。我穿梭在小组之间,捕捉那些闪光的、或陷入僵局的讨论点。我会蹲在一个小组旁边,问:“你们刚才争论的这个比喻很有意思,为什么觉得它‘清冽’?能再具体说说吗?”我把问题抛回去,激发他们更深层的表达欲。我不评判对错,我只促进思考的流动。
是“四”,约五分钟。这不是传统的“教师总结陈词”。这是成果凝练、思维升华的时刻。我请各小组分享他们最得意的“一句描写”,或是最纠结的一个问题。我们把它们写在黑板上。然后,我们一起看这些句子,我引导学生去发现:“看,当我们放弃直接描述声音,我们调动了视觉、触觉,甚至隐喻。
描写,本质上是一种‘感觉的翻译’。”这最后的提炼,来自于他们二十分钟的独立探索和十五分钟的集体碰撞,我只是那个拿起线头,帮他们轻轻打了个结的人。
从“讲二十分钟”,到“学生学二十分钟”,一词之差,课堂的重心发生了地震般的转移。我感觉自己从一个滔滔不绝的讲述者,慢慢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搭建者、一个专注的倾听者、一个关键时刻的点燃者。
模式的改变是骨架的调整,而真正让我心跳加速的,是血肉的生长——学生们的变化。
最大的变化,发生在那些曾经沉默的、边缘的“小林们”身上。
在一次以“我的秘密基地”为主题的写作中,按照“二三四”的流程,独立探索时间,小林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呆或画画。他埋着头,写得飞快。小组分享时,他破天荒地主动念了自己的片段:
“我的秘密基地是爷爷旧工具箱里的一颗生锈螺母。它住在装废弃钉子的铁皮盒角落。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六边形的腰,能感到一种粗糙的、固执的棱角。我把它举到右眼前,透过中间的圆孔看出去,整个世界就变成了一个被生锈边框切割的、小小的、颤动的圆。
爷爷的叹气声,妈妈厨房的炒菜声,窗外同学的嬉闹声,穿过这个圆孔到达我耳朵时,都好像被滤掉了一些尖锐的部分,变得闷闷的,毛茸茸的,像隔着一层很厚的棉花。这个生锈的圆,是我和外面那个过于清晰、过于响亮的世界之间,唯一的缓冲地带。”
他念完,小组里安静了几秒。一个女孩小声说:“哇……好奇特,但又好像能懂。”另一个男孩问:“你怎么想到写螺母的?还能听到‘毛茸茸’的声音?”
小林有些不好意思,挠挠头:“就是……平时总玩它。觉得透过它看东西,听东西,感觉不一样。你试试看,把手指圈个圈放在耳朵边,声音真的会变。”
那一刻,我站在教室后面,几乎要屏住呼吸。这不是来自任何范文或写作技巧的模仿,这是从他生命经验最私密、最独特的角落里,自然生长出来的表达。他找到了那扇只属于他自己的“观察之窗”。模式赋予的结构性安全感和时间,让他敢于推开那扇窗,向内窥探,并把看到的风景,用文字小心地端了出来。
不仅是小林。课堂的氛围发生了微妙而确切的改变。那种整齐划一的等待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、饱满的“思维嗡鸣声”。在独立探索的二十分钟里,你能看到各种思考的姿态:蹙眉沉思的,奋笔疾书的,抬头望着窗外寻找灵感的。
在小组讨论的十五分钟里,争论变得具体而认真:“你这里用‘啃噬’来形容孤独,我觉得太重了,能不能换成‘蚕食’?”“我觉得‘啃噬’才好,孤独就是一口一口咬掉你的热情啊!”
他们的笔尖下,春天不再仅仅是柳树和燕子。一个学生写春天是“空气中飘着一种绿色的腥气”;另一个写“阳光变得有重量了,晒在背上,能感觉到它一层一层地叠上来”;还有一个写“泥土解冻的声音,是许多细小气泡破裂的哔啵声,很轻,但如果你趴得足够近,能听到一整支军队在悄悄撤退”。
我收集他们的作文,不再像批改作业,更像在阅读一封封来自不同感官星球的秘密报告。我做的批注也变了。以前是“此处描写生动”或“注意详略得当”。现在,我会写:“这个‘绿色的腥气’抓得太准了,那是草汁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味道。你怎么捕捉到的?”“‘阳光的重量’这个通感用得好,它让温度有了质感。
试试看,能不能把‘叠’这个动作写得更慢一点?”
我的角色,从裁判,慢慢转向了他们的第一个、充满好奇的读者。
随着“二三四”模式一轮轮实践,我发现自己也在变。
最直观的变化是,我的“讲台”在缩小。我不再需要为那二十分钟的“独奏”精心准备华丽的辞藻和环环相扣的演绎。我的备课重心转移了:我花大量时间设计那个最初的、能“引爆”真实思考的情境和问题;我搜寻各种可能激发他们的文本、图像、声音素材;
我预想他们可能遇到的障碍,并准备几个关键性的提问,像准备几把不同型号的钥匙,用来开启可能卡住的锁。
我的语言也从居高临下的传授式,变得更多元:有时是简洁明晰的指令发布者(“接下来二十分钟,请独立完成……”);有时是充满困惑的追问者(“为什么你们小组觉得这个结尾‘差点意思’?差在哪一点上?”);有时是沉浸其中的共鸣者(“我读到你这个比喻时,胳膊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它唤起了我类似的记忆……”)。
更深刻的变化,发生在我的认知里。我原以为,教师的核心能力是“输出”,是知识的丰厚度和表达的感染力。现在,我越来越觉得,教师的核心能力,或许是“倾听”和“连接”。倾听学生言语背后思维的脉络,倾听那些看似荒谬的想法里藏着的独特逻辑;
将学生零散的灵感连接成线,将个人的发现连接成集体的共识,将他们的生活经验连接成语文的表达。
我开始理解材料里那句话的分量:“把教育理论转变成教育教学的实际能力”。理论告诉我“以学生为主体”,而“二三四”给了我把这个主体地位“时空化”、“结构化”的抓手。我不再空谈理念,我有了具体的操作节奏:二十分钟给静谧的诞生,十五分钟给热烈的碰撞,五分钟给澄澈的升华。
课后反思,也不再是泛泛而谈的“今天课堂气氛不错”。我的反思笔记里,充满了具体的细节:“今天抛出的‘声音场景’问题效果很好,但提供的音频时间略长,导致小林这类思维快的孩子后半段有些空闲。下次可压缩至90秒,留白更多,逼迫想象。
”“第三组在讨论比喻时卡在‘像什么’上,我介入时直接给了范例,可能打断了他们的生成过程。下次应先反问:‘你们觉得它给人的感觉是什么?先描述感觉,再找喻体。’”
我的世界,因为关注点的下移和细化,反而被无限放大了。我关注的,不再是教案上我预设的那一条完美路径,而是课堂上几十条思维溪流蜿蜒流淌的真实地形。每一次课,都是一次未知的探险。我不知道小林今天会从口袋里掏出哪一颗“生锈的螺母”,不知道哪个沉默的女孩会突然写出让全班安静下来的句子。
这种不确定性,曾让我恐惧。现在,它让我着迷。
有一天课后,小林磨磨蹭蹭最后走。他走到讲台边,递给我一张纸。“李老师,这是我根据那篇‘秘密基地’画的。”纸上,是一个男孩蜷缩在巨大的工具箱里,通过一颗巨大的螺母孔洞,窥视着外面模糊而斑斓的世界。画工稚嫩,但视角震撼。
我没有说“画得真好”,也没有说“以后上课别画了”。我说:“这张画,是你那篇作文最好的插图。它帮我看懂了文字里没完全说出来的那种‘被包裹’的感觉。谢谢。”
他眼睛亮了一下,笑了,跑出教室。
我知道,那口古井已经被打破了。井水汩汩涌出,漫成一片允许生长、允许回响的湿地。我的讲台很小,但在这片湿地里,我和我的学生们,正在共同经历语文课真正的春天——那是一个所有感官苏醒,所有表达都被郑重倾听的季节。